义婢

一道西华门，隔开了太极宫与宦者署，从太极宫右侧的通政门出来，便是中书令中书舍人议政的中书省，中书省一边一排围房就是舍人院，这是舍人们当值时可以歇息一二的地方，右藏库就在舍人院的正对面，两者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宫道。

内侍省的大监少监下值前往宦者署的西华门时，就常经过通政门和这条甬道，往日里，这些脸上永远挂着笑意的中人，总要对来来往往的大人们，道一声日安，再隐晦地说几句“圣人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亦或是“孙贵妃正在伴驾。”与人行善是为了祸福难测的将来留下一分飘渺的情份。

夜色已深，今日当值的裴舍人面色不大好，从太极殿退出时，同起居舍人最后对了个眼神，难耐心中的忧虑，只觉一团火烧在了胸口，迫切地需要找人倾诉。眼下圣人沉疴卧榻，孙贵妃母子越发嚣张。

十一年前孙贵妃有孕，几言腹痛难忍，圣人大怒，不顾众卿劝阻，勒令搜宫，于崔皇后之椒房殿，搜出巫蛊之物，圣人雷霆手段，逼迫崔皇后自尽，东宫的北玄嘉门，南宁嘉门，重重包围重兵把守，崔皇后之父，当时的中书令为证清白，活生生在太极殿磕死，崔皇后闻之，亦吐血不止，不久病逝。当时十五岁的太子，在母后外祖相继离世后，一口心气再也挺不过去，东宫承乾殿病榻之上，圣人屏退了众人，只留一起居舍人一史官，与自己的嫡长子见了最后一面，不知言语相谈内容，只听得这位渐长成将要采选嫔妃的太子最后大笑几声，不久也病逝。

裴舍人刚过了通政门，只见圣人近侍张大监的同乡皮少监，面对面走了过来。“问舍人安。”皮少监的声音并不是很尖细，其实若非是故意矫揉造作，这些宦官说话也如正常男性一般，如今他入宫二十年有余，因得了张大监青眼，坐上了内侍监少监兼任符宝郎的位置，掌管着各种印鉴符节。

“舍人可是刚下值？眼下冬日严寒，若要生炉烹茶烤火尽管吩咐小中人便是。”裴舍人听了前行的脚步一顿，朝皮少监拱了拱手，眼下宫门下钥，圣人明日欲下那般诏令，消息却传不出去，他看了躬身的皮少监一眼，却不敢妄下判断。谢过，犹豫片刻径自向舍人围房走去。

“少监，少监？”身后的小中人轻声呼唤着。皮少监想起了他入宫的时候，也是这般森冷的天气，两袖空空，全身上下只余一件斑斑点点的皮袄，岭东人遇了大雪，庄稼地里的麦子全捡着舔光了，除了土什么都没有。苦啊，活不下去了，辗转到了帝都旁的灞河码头扛包，七八岁的人，身子骨还没长好哪里来的力气，只好进宫卖身于官家，心里却咬牙切齿地想着没了那东西，未尝不能出人头地。

他站在风雪里，看着裴仲元的身影渐渐变小，那欲言又止的神色虽然只在脸上晃过了片刻，但他们这些人，却是靠察言观色吃饭甚至于活命，怎么能察觉不到。他不敢问，但是心里那股儿劲儿头，那股向下无处发泄只能向上爬的劲头，像火一样烧的人大冬天里发热。

皮少监想起了昨天夜里，圣人安寝后，他跪了天地认的耶耶张大监，在太极殿旁小小的围房里，拆解了袄子，斜靠在榻上。围房里熏炉的热气直往上窜，因怕圣人夜里叫茶来不及侍奉，仍穿着大袄，皮少监热的满头是汗，手上替他耶耶按脚的力气却不减。

张大监咳嗽了一两声，从榻上起身，他立时给张大监递过去了痰盂，这位历经越国孝帝灵帝和如今圣人三朝的太监长长地叹息一声，对他说“我儿，最近可要把符宝看好了。”那热气直直的窜到了天灵盖，通了经脉，人止不住的抖。

“少监，少监？”身后的小中人着急起来，再次呼唤道，传令宫门入禁下钥的时辰不能误，却还是死死地压低声音。皮少监打了一个冷哆嗦，呼出一口热气，在冬夜里烛光的映照下冒着白花。

白花不断的从铜炉口生起，水汽氤氲看不清裴舍人的脸色。“栖枝，这么说，明日朔朝，圣人真的决心下诏立魏王为太子？”圣人因病，五品官员以上必要参加的日朝都已许久不开了，更何况朔朝呢？平日里有中书省的舍人们疏奏要紧事，圣人只在精神头好的时候叫小中人传诏六部或是九寺五监的卿士们奏对。如今一反常态，朔日的朝会要正常举行，于太子一事上，圣人定是下了决心。

许舍人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具发出一声摇晃地脆响。“孙氏贱婢，伶人出身欲当***，安敢肖想摄政乎？”裴舍人只好顺势砸了一个茶杯，小中人惊醒，缩在袄子里取暖的手连忙抽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舍人？”这会子人还没站稳呢，迷蒙问询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无事，倦极失手。”

“噤声！”裴栖枝低斥了一声，回身走向房门，于门缝间瞧那小中人重新缩回廊下，片刻，方才坐回椅子上，提起铜炉续了杯热茶。许舍人脸上仍存不平之色，却不再开口。两位舍人的母亲，是拐着弯儿的表姊妹，许舍人因才高性傲，一向要被他这个表弟照顾，两人也一直同行上下值。

因此裴栖枝只得长叹一声，解释道：“大越传国二百余载，前头的孝帝灵帝皆壮年而亡。这些年因主少国疑，使得政局动荡。”裴栖枝续了杯茶，继续说道：“先灵帝秽乱宫廷，膝下长成的仅有采女何氏所生的圣人一子，驾崩归天前立圣人为太子，妻之以崔皇后，封崔皇后之父为辅国公。圣人十一岁即位，十五岁遵宪帝遗命，迎娶新妇。昭元九年，崔皇后生子，此前数年，宫中未有一嫔妃得孕。昭元十年，辅国公时任中书令，太子周岁得封，此诏令不经门下省复核乎？崔丞相是为辅国公亦或辅圣乎？”

许舍人冷汗淋淋，裴栖枝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道“昭元十年至十九年，宫中未诞下一子，只有零星几个低位宫嫔哺育长成了两位公主，圣人此时已是而立之年，竟然只得太子一子？同年，孙氏入宫为伶，次年得幸，宠冠后宫。昭元二十至二十四后宫年，圣人被斥不修内闱，后宫嫔妃却接连有孕。昭元二十四年，也就是十一年前辅国公自尽于太极殿，崔皇后太子接连病逝，这十一年，有姜淑妃生赵王，孙贵妃生魏王，庄昭仪生四皇子，李德妃生五皇子。圣人为何独宠孙氏和魏王？上虞知否？”裴栖枝垂下了眼，看着茶杯了漂浮波荡的茶叶。

“其余皆为世家女。”许舍人觉得喝进嘴里的茶苦的令人反胃，艰涩地说出了这句理智上早就知道的事。圣人当政多年，早就不是那个被世家被权臣攥在手心里垂拱而治的一国幼主了，细想圣人不足弱冠之年就能同前些年才荣养仙去的裴太后里应外合，借着天狗食日的异象追封了他早逝的生母何采女，随后不久裴太后之弟也是裴栖枝的父亲，如今的裴侍中就逐渐被提拔了起来。

圣人不动声色的扶持寒门子弟，得这场风寒之前，致力于变革中正察举，即便风闻乡间孝行，仍然亲自问士才授官，如今尚书省几位侍郎，九寺五监的少卿寺令，就是圣人门生。不出十年，等这些人逐渐进入权力的中心，如今那些凭借家世，散财货树德行以授官的蛀虫再也不能干政。许舍人面露复杂之色，虽明知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可年少时也曾腹诽，圣人何至于此，为一贱婢，竟逼得***太子皆丧，也曾想同那些国子监里埋头研究经学的世家太学生一起，跪扣宫门。如今，再多的激荡都化为喟叹，只得一声问询：“圣人圣体如何？”

裴舍人摇了摇头，“前些日医令切脉时我正奏对，我偶然听得，说是寒气入体尚且能治，可这几年为国事操劳，风邪之症渐重……”想起大越最近这几代皇帝的寿数，圣人四十有六，已算是长寿了。两人齐齐再叹一声。

“舍人！舍人！”宫内本就禁喧哗，何况是入夜下钥后，宦官尖细的呼喊从围房传来，廊下的小中人猛的窜了起来，裴许二人只来得及对视一眼，衣衫下摆都不曾整理，连忙打开了围房门，迎了出去。

昭元二十四年，九月六日丁亥，上御承乾殿，太子泣诉：“圣人何待子？为子何过乎？”帝曰：“非尔过，但以大家子女之。”又问：“尚可活耶？”帝曰：“但誓背亲，士悉除。”太子笑，言及，“愿生非大家子女，愿君亲之志可得。”——＜大越起居注录?宪帝＞